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浮图塔小说大结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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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:

2018-07-1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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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浮图塔》为作者尤四姐创作。下面,小编为大家分享浮图塔小说大结局,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!

进了梅雨季节, 天是昏黄的, 空气里有种清而凛冽的气味。站在檐下看, 宫楼的翘角飞檐像钝剪子硬绞开的棉布, 每一处接近穹隆的地方都是毛糙的,仿佛拢了一团雾, 即使大风刮过,也不能吹散那些愁云。

“都办妥了?”皇帝嗓音沙哑,怔怔看着肖铎, “朕答应过她, 朕的身旁有她一席之地。如今她走了,朕的心思不会变, 她仍旧是朕的皇后……朕没能送她最后一程,不是朕胆小, 是不忍。那样如花似玉的人,最后变作一具焦炭……你送了皇后最后一程,她的面目还能不能分辨?”

肖铎略顿了下才摇头,“火势太大,几拨缇骑进去相救都没能找见人,最后发现娘娘凤驾窝在一只木箱里。”他神情痛苦, 勉强稳住了嗓音才道, “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都到了, 因着一把火把角楼烧了个干干净净,他们只能凭借推断。估摸着娘娘是犯了病,把楼里的油蜡都点着了, 起火后害怕,跑到木箱里躲着,这么一来非但没有保住性命,木箱一着,反倒更无处藏身了。至于陵寝,请皇上放心,梓宫已经运入地宫,各式配享也都安排妥当了。眼下琉球的战事提上了日程,那样多的部署全等圣裁,皇后仙游已成定局,老佛爷也日夜牵念皇上,请皇上节哀,以国事为重。”

在皇帝眼里什么排第一,什么排第二,这些他都有考量,大手一挥道:“区区弹丸小国,何足惧也?国母新丧,怎不叫朕痛断肝肠?琉球如何打、该出多少兵、用几艘船,全由厂臣指派。朕这里要为皇后设斋醮诵,七七四十九天后皇后就能脱离苦海了。”他说着,似乎是突然冒出的念头,对肖铎道,“皇后生前器重彤云,她虽是你夫人,好歹跟了皇后一场,主子崩逝,没有不尽孝道的道理。着她入西苑,替她主子看守斗灯罢!”

肖铎心下了然,躬身抱拳应了个是,“贱内能替主子尽心,是臣夫妇的福气。臣回头就命人传话,让彤云即刻进西苑听示下。”

皇帝点了点头,见他这么容易打发,心里暗自喜欢。瞧了他一眼,故作高深地清了清嗓子,“朕知道厂臣忠心为社稷,琉球宵小来犯,依着厂臣,谁挂帅出征才最稳妥?”

肖铎道:“大邺周边附属小国众多,若这次不能一举歼灭琉球,一来有损我大邺国威,二来也给那些蠢蠢欲动的属国壮了胆子。都指挥使谈谨几度抗击鞑靼,战功彪炳,由他出征再合适没有。”

皇帝嘬嘴咂唇想了想,“恐怕不成,谈谨是个旱地将才,到了海上转不动舵靶儿,万一晕船,底下兵丁没了首脑怎么料理?”

肖铎向上一觑,紧走两步拱手道:“臣也想过这宗,要的是他运筹帷幄的手段,会不会水、晕不晕船,这些都有法子缓解的,请皇上宽怀。”他歪脖儿思量了下,“臣一向注重船务,水师检阅也都由臣来主持,若是皇上信不及谈谨,臣愿为主分忧,从旁协助谈大人。两兵交战,半刻也耽搁不得,倘或海上遇着了难题,再发陈条回京等内阁拟票拟、等司礼监批红,错过了最佳的时机,说不定就功亏一篑了。臣随军出征,能替主子做主的地方当机立断,对出征的将领来说也是颗定心丸,不知皇上意下如何?”

皇帝犹豫起来,打仗毕竟不是好玩的,他愿意随军,对朝廷来说当然再好没有。可他执掌司礼监,批红上缺了他,偌大的摊子谁来接手?

他抚了抚下巴,新生的胡髭有点扎手,“两头都缺不得厂臣,若能把人一劈为二倒好了。”

肖铎愈发呵下腰去,“臣为朝廷呕心沥血,细较之下还是战事更为要紧。批红上有闫荪琅和杨承嗣,都是办事稳妥的牢靠人,差事交到他们手上,准误不了的。这一仗,料着打下来不过三四个月光景,届时凯旋而归,臣也算实打实地为主子立了一大功。”

皇帝其实是很善解人意的,他知道音楼一死,肖铎便有点自暴自弃了。京城是个伤心地,出去散散有好处,何况他走了,彤云留在西海子,时候长了不还给他,想必他也没什么说法。本来就是赏出去的,家产尚且能抄没呢,何况人!

皇帝应准了,长叹一声道:“朕伤情颇深,好些事都没劲儿操持了,厂臣是中流砥柱,替朕分忧,朕心里有数。攻打大小琉球的一切事宜都由你经办,朕这里一概不过问。”说着阖上了眼皮,“朕要跟国师设坛了,你去吧!”

肖铎要办的事都办到了,心满意足地揖手,却行退出了太素殿。

雨淅淅沥沥地下,小太监打伞上前接应他,他摆了摆手叫退了,自己佯佯在雨中踱步。一河之隔是恢弘的紫禁城,那样大的一座城池,不知束缚了多少人的灵魂。他和音楼是幸运的,水师早就已经待命,稍作整顿便可离开。离开了,这辈子都不回来了,富贵荣华再好,也抵不上她在他身边。

他沉得住气,音楼被云尉接走后他没有再见过她,皇帝不是没脑子的人,他也懂得使心眼。角楼大火没来由,盯着他,也许能发掘出真相来。可是他忘了他是干什么吃的,有人监视,他会察觉不到么?横竖音楼很安全,他心里有底。早就习惯了分离,坚持一两个月,有盼头,日子并不显得难捱。

他照旧回司礼监,一样一样把事情交代下去,都安排妥当了,抬头见彤云到了门上。

她迈进门槛,深深蹲了个安,“督主。”

他点点头,眼神疏离,“都想清楚了?打算留在他身边?”

彤云道是,“我主子有了好归宿,我的一桩心事也了了。现在想想,皇上很可怜,他虽有些昏庸,到底是我男人,我想陪着他,即便他不能在我这里停留多久。”

他垂眼归置手上卷宗,漠然道:“你要明白,如果留在他身边,我就不能把孩子的下落告诉你。”

彤云看了他很久,心里也挣扎,最后还是垮下了肩头,“我都考虑过,也许孩子在另一个地方踏实生活,要比在京城好得多。”

人人有执念,他有,彤云也有。或者她只是想和自己的男人好好生活,他如今有了音楼,那些儿女情长也能够体会了。路是自己选的,她想留下,并没有什么值得诟病。

“既然你做了决定,我就不再多言了。”他低头整了整袖澜道,“记着我的话,要么不做,要做就做到最好。你能安顿好自己,你主子才能后顾无忧。闫荪琅那里我交代下去了,请他代为看顾你,你有什么难处和他商议,他自然帮衬你。记好了,守口如瓶人才能活得长久,就算有一天你做到了皇后,也还是一样道理。”

彤云一凛,欠身道是,“谨遵督主教诲。”

他的手指在楠木雕花的案头慢慢滑过,绵长叹了口气,“我在大邺的故事已经结束了,你的却才开始。宫廷里的路不好走,既然选择了,望你保重。”

彤云挽着画帛目送他到门前,冲口叫了声督主,他回头看,如玉的侧脸,冠上黑缨垂挂在胸前。她抿了抿唇,勉强挤出个笑容,“我主子……就托付给您了。您一定要待她好,她为了和您在一起做了那么多努力,求您珍惜她。”

他颔首,不再多言,登上辇车扬长而去。

谈谨接了朝廷的调令往天津整顿水师,大军开拔近在眼前,一切都就绪了,只要再按捺两天就能见面。他站在廊下,看着檐角的雨线滔滔流下来,转回身过东跨院,甫到垂花门上就看见凭栏而坐的身影。

如果说音楼是他最爱的,那么月白就是他最对不住的。她没有做错什么,只是痴痴爱着肖铎,可是遇见他,他为了让她保持沉默毒哑了她,如今虽颐养在他府上,但是她有多恨他,已经让人不敢想象了。

似乎欠她一个交代,样样周全了,不能单剩下她。他从抄手游廊过去,到她跟前站定,她转回头看他,目光寂静。

“朝廷和外邦打仗,我奉旨监军,不日就要离开京师。这一去,能不能回来还未可知,你何去何从,自己想好了么?”

他看见她眼里的恐慌,霍然站起来,发不出声,颤着手比划,“为什么不回来?”

月白是个可怜人,老家呆不下去出来找爱人,爱人的名头还在,却早已经物是人非。她在他府上,至少可以安身立命。如今他要走,她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,成了无根的浮萍。

“上战场九死一生。”他蹙起了眉头,“再说你知道的,我不是肖铎,我是肖丞。”

她往后退了两步,背靠抱柱,大颗眼泪簌簌落下来。

他转过头去,眺望远处的天际,灰蒙蒙,遥不可及,隔了一会儿方道:“我替你准备了一笔钱,外头还有个庄子也一并给你,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。原本我该杀了你,可你毕竟跟过肖铎,论理我该叫你一声弟妹。我在,尚且能够保你周无虞,我不在,万事只能靠你自己。牢牢捏住钱,不要轻信别人。你还年轻,遇见合适的就嫁了吧,不要再蹉跎了。我们肖家兄弟欠你的情,只有等下辈子再还。”

女人的眼泪,总是无穷无尽泼洒不完,也许是对昨天的悼念,也许是对未来的迷茫,他没法劝解她,站了一阵,默默退出了那个小院。

出门正碰上容奇,平时东厂的人常出没提督府,他也不甚在意,背着手缓步往前院踱,容奇跟在后面,欲言又止了半天,他不瞧也能感觉到,“有话要说?”

容奇支吾了下,“当初是属下给月白姑娘灌的药,她有今天,我也该负起责任来。”

肖铎顿下步子转身看他,“然后呢?”

容奇倒被他问住了,苍黑的脸膛上泛起红晕,憋了口气道:“属下是想……督主走后,属下可以照应月白姑娘。”

他欣然笑起来,赞许地捶了捶他的肩头,以男人对待男人的方式。

次日开拔,皇帝亲自为三军践行,站在城门楼子上一番喊话气吞山河,伴随隆隆的鼓乐之声,颇有几分定国安邦的豪迈气概。

共饮、砸碗、向皇帝辞行,肖铎一身明光铠,和以往的蟒袍玉带不同,显出铮铮的风骨。向上抱拳,在一片“不得完胜,誓不还朝”的高呼声中跨马扬鞭,大军出城,逶迤向东行进,那队伍壮阔,绵延百里不见首尾。

水军从天津码头出发,单是尖底福船便有七八,加上哨船、海沧船、苍山船,大大小小百余艘,组成一个规模可观的舰队,一路赫赫扬扬出塘沽港向渤海湾进发。

长途作战少不得奔袭,行船是日夜不停的。谈谨命人掌灯,在甲板上铺排海域图和肖铎议战。

“海上作战,斗船、斗铳,而不在斗人力。福船高大如城,倭寇的小船还不及咱们船底的吃水高深,火器近距离往上发射,想打中难如登天。”他在图纸上指点,“每艘福船指派十二艘哨船护卫,分散开,呈三面包抄之势。海沧船上配备了千斤佛郎机,要么不中,中则叫倭寇草船粉身碎骨。再者福船船头预先准备好火球,一旦开战从高处投掷下去,除非贼船是铁造的,否则难逃一焚。”

他说得头头是道,谈谨笑道:“有厂公在,谈某就有了主心骨了。就依厂公的部署办,不说用计,即便是船与船相撞,咱们也只赢不输。”

肖铎忙摆手,“咱家没带过兵,不过是从旁辅助,到底如何还得听甫明兄的。古来不懂作战的监军坏了多少事,咱家可不敢当这千古罪人。”

说笑两句,船头激起的海浪混杂进空气迎面扑来,像南方幽深的天井里笔直落下的牛芒细针,恍惚地,避无可避。底下卒子送氅衣来,肖铎和那些野泥脚杆子不同,他是考究人,无一处不显雍容,叫雨一淋都喷嚏连连,万一哪里不留神,在海上作了病可了不得。

谈谨道:“厂公身边还是得配专人伺候才好,寻常将领跟前尚且有副将搭手,何况是您!”

肖铎听了微露出笑意来,瞥了给他系领上金扣的卒子一眼,“咱家脾气怪,用不惯生人。

那卒子一听忙冲他揖手,“回厂公话,小人打小就会伺候人,把这差事交给小人,小人行军打仗不行,溜须拍马叫大人受用不在话下。”

那卒子帽檐压得低,眉眼模糊,唯见一张滟滟的红唇暴露在灯影中。谈谨笑道:“既这么,厂公试上几天也未为不可,若还凑手就留下,我瞧他会抖机灵,敢这么说,办事也定然知进退懂分寸。”

肖铎半天方嗯了声,“谈大人的话都听明白了?伺候得好升官发财,伺候不好扔进海里喂鱼,你可想清楚了?”

那卒子嘿嘿笑,“小人省得,小人必定尽心竭力为厂公效犬马之劳。”

她这套不知是哪里学来的,天生的好演技,装疯卖傻张嘴就来,冒充军中的老油条更是不在话下。肖铎打量她,不觉夷然一笑。天气不好没有明月,却见远近簇簇灯火阑珊——灯火阑珊处有佳人,佳人戴盔帽,着胄甲,落拓不羁,和他并肩而立。

大邺越去越远,早就退散到世界的另一端。那是一座罪城,欢喜亦建立在无数的痛苦和牺牲上。所幸他们已经挣脱了,七级浮屠上开了天窗,跳出来,站在塔顶,伸手就够得到天堂。

作者有话要说: 门前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道路,下雨时偶见美丽的姑娘头顶芭蕉叶飞快地跑过去,无非是上工或是回家,但有个僧人,每天暮色四合的时候都会从店铺门前经过,穿着土黄的僧服,斜背一只包袱,一面走,一面笃笃敲击木鱼,风雨无阻。

“吴大娘,他往哪里去?”

坐在门前歇脚的女人抬头看了一眼,“哦,他是涂蔼大师,是地藏庙的僧人。从这里往光华寺还愿,每天往返四十里,已经走了二十七年了。”

老板娘倒了一杯花茶递过去,手肘撑在高高的柜台上,探身往外看,喃喃道:“走了这么久,该有多大的信念才能坚持下去啊!”

吴大娘笑了笑,“有时候爱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,他还愿不是为了自己。涂蔼大师年轻的时候有个心爱的恋人,是芽庄有名的美人。二十七年前这里发生了一场瘟疫,涂蔼大师也染上了,他们没有钱,姑娘就去县官开的药店偷药,结果被人拿住,游街后处死了。偷盗的人不能成佛,于是涂蔼大师剃度做了和尚,每□□圣,据说可以助恋人洗清罪业,早登仙界。”

老板娘听得满心唏嘘,“这故事真叫人伤怀,坚持了二十七年,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。怪那县官太残酷,为了一包药,就把人处死了。”

吴大娘点点头,“以前这里的法度很严明,县官就像土皇帝,叫谁生就生,叫谁死就死。现在好了,老国主过世了,新君即位整顿官场,百姓的日子才好过起来。”边说边往帘后看,“只有你一个人在家?”

老板娘回手指了指,“今天要酿小曲,他在后面蒸稻谷。”

吴大娘啧啧赞叹,“你真好福气,这样的相公,天上地下都难找。”

老板娘笑起来,“可是他常说,能遇见我是他上辈子的造化。”

吴大娘只管赞叹,“人活一世碰上一个合适的人,真不容易!就像涂蔼大师一样,这份感情要消耗几十年光阴,说起来也很令人敬畏。你们搬来快一年了,大家只知道你们是邺人,大邺离这里很远,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?”

提起这个倒有一说,如果不在海上流浪,永远不知道安南有个美丽的地方叫芽庄。彼时身后烽火连天,他们的哨船悄悄驶离了舰队一路往西南,漂泊了近一个月,看见一个有着成丛棕榈和椰树的地方,就决定留下来。

芽庄是安南领土,她曾经在书里看到过安南这个名字,它是大邺属国,富饶自强。芽庄傍海而建,好些人的祖先是早前迁居到此的渔民,饮食和风俗都保留了大邺的习惯。比方他们也过春节和中元,端午节的时候吃粽子,寒食节也用汤圆及素饼祭拜祖先……最要紧一宗,他们会说汉话。这里除了气温比中土高,旁的几乎和大邺没什么两样。

寻见一个合适的地方是缘分,他们上岸买下一栋木楼,还开了家铺子卖酒和零碎玩意儿,生意不温不火,但很符合她对生活的向往。她以前在宫里,做梦都盼望这份宁静,现在如愿以偿了,没有一样不美满。

幸福的人,笑容都会放光。她拿布擦了擦桌面,应道:“我们本来是去塔梅会亲戚的,后来到了芽庄,觉得这里很美,索性在这里定居了。”

“喜欢哪里就在哪里落脚,你们选对了地方。”吴大娘笑道,“这里的人心地都很善良,远亲不如近邻,以后常走动,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
她颔首,相谈甚欢时背后帘子一打,出来个俊朗的年轻人。

吴大娘抬头看过去,见了不下几十回了,每次瞧见还是忍不住赞叹。这是个漂亮的男人,身材挺拔,眉目如画。和安南男子只留顶上一簇细细的发辫不同,他有满把乌黑的发,拿玉带束着,显出一种温雅的、大国的况味。这种长相在安南极少见,甫一出现,不知叫多少女孩子心驰神往。安南历来是一夫多妻的,有钱有势的官老爷娶妻,十个八个不嫌多。安南女子也不小家子气,真要喜欢一个人,并不介意做妾,所以他家的小酒馆女客很多,都是慕名而来的,本村邻村都有,只为一睹掌柜的的绝代芳华。

老板娘起身给他掖汗,“谷子出锅了么?都晾好了?怎么不叫我一声?”

他笑了笑,颊上梨涡浅生,“活儿不多,我一个人就成,用不着你帮忙。早些收拾好,明儿带你出去逛逛。”转而对吴大娘双手合十行一礼,“大娘,听说这里也过花朝,庙会很热闹?”

吴大娘连连点头,“不单有庙会,好多寺院的大主持都替人解签祝祷……我看你们还没有孩子,光华寺有尊佛母像,求子很灵验。传说佛母名叫蛮娘,很小的时候在寺院修行,有一天午睡,西竺和尚丘陀罗跨过她的身体令她怀孕,十四个月后生下了个女孩。你们可以去那里拜一拜,没准转过天来就有喜信了。”

老板娘吐吐舌,穿着浅蓝奥黛的曼妙身姿扭出个**的弧度,冲身后人眨了眨眼,“拜佛母不如拜丘陀罗,你说是不是?”

掌柜的咳嗽一声,含糊遮掩过去了。

吴大娘本就是上了年纪的,最爱捣鼓家长里短,转头一看,笑道:“这两天我们家很热闹,以前不常走动的人都来串门子。说来可笑,不是为我自己的事,竟是为方先生。”

掌柜的神色一凛,“为我?”他们的来历不为人知,到一处地方,不事张扬是最好的,叫人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。

吴大娘哪里知道那些内情,自顾自笑着,“方先生一表人才,打听你的都是有女儿的人家。你们虽开了间小铺子,但看得出家境殷实。我们这里民风是这样,抢亲、买童养女婿,不在少数。你有夫人不假,架不住人家姑娘爱慕。有几家想托我说合,人家姑娘过门愿意敬重夫人,只求能和方先生结成夫妻。夫人不生养不要紧,小夫人的孩子也管夫人叫母亲的……”

老板娘听得目瞪口呆,他们夫妻有没有孩子,何尝轮到外人置喙?没有孩子就得给丈夫纳妾,听着要受敬重还得妾愿意,这是什么道理?她舍得一身剐得来的如意郎君,就这么便宜别人么?

她当即脸色就不好了,扭身看着她男人,“我听你的意思。”

掌柜的脸上无甚喜怒,对吴大娘拱手道:“多谢好意,孩子不急,或早或晚总会有的,如果为了这个辜负她,我宁愿不要孩子。以后若再有人提起,请大娘代我传个话,方将心无二致,就算哪天我夫人不要我了,我也不会再娶别人。我们新婚才不久,听见这话太煞风景,大娘来串门我们很欢迎,可要是为这而来,就惹得大家不自在了。”

吴大娘听得一顿,“我不过传个话,并不是来做媒的……”

老板娘替她添茶,温婉笑道:“是这话,我们没有要怪大娘的意思。我和我相公感情很深,初听你说起这个叫我回不过神来。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他分给别人,我这人脾气不太好,吃起醋来什么都干得出,谁要打他主意,我头一个不绕她。所以大娘万万不要再提,伤了咱们邻里情分就不好了。”

这股护食的劲儿也少见,更少见的是愿打愿挨。本地的男人说起纳妾偷着高兴,这外来的两口子不同,似乎从没想过和当地人联姻。吴大娘脸上挂不住,讪讪道:“我是想你们要常长住下来,有个得势的亲家走动也是好事……哎呀不说了,怪我多事,闹得你们不舒心了。既然你们是这意思,我心里有了底,往后也好回绝人家。”言罢一笑,“你们不知道,我那里门槛都要被人踏平了,心里也恼得很呢,只不好说罢了。”站起身拍了拍衣裳道,“时候不早了,你们打烊,我该告辞了。”

老板娘请她稍待,拿竹筒灌了一筒酒递过去,“我们的事,给大娘添了麻烦,怪不好意思的。这是自己釀的甜酒,请大娘尝尝。”一面说一面往外引,“天要黑了,路上走好呃。”

吴大娘去了,掌柜的隐隐觉得大事不太妙,打着哈哈道:“真有意思,这里的姑娘比咱们大邺的还开化……”

“你高兴么?”老板娘拉长了脸,“肖丞,你人老珠黄了行情还很好,心里得意极了吧?”

“我冤枉!”他搓着两手道,“你也说我人老珠黄了,还有什么可得意的?刚才我撂了话,你也听见了,我何尝动过纳妾的心思?”他靠过来摇摇她,“音楼,咱们经历了多少,你我心里都有数,为这个闹别扭,太不值当了。”

她想了想也是,“到底男人可以三妻四妾,女人只能从一而终。要是女人也像男人似的,保不定也有人来给我做媒。”

掌柜的嘴角一抽,有点不大称意,“你整天就想这些?”

她长吁短叹,“我以前就说过,不能来民风太开放的地方,谁知道挑来挑去偏是这里!这下子好了,有人跟我抢男人,真叫人搓火!”她横眼看他,从柜台下面摸出把剪子来,重重拍在台面上,“你敢动歪心思,我就让你变成真太监!”

他惊骇地看着她,“你疯了不成?自己臆想很好玩么?”

她搓了搓脸,太激动了,脸上一层油汗。看外面天色渐暗,垂头丧气地嘀咕,“做媒都做到门上来了,不是打我大耳刮子么!真气死我了!上门板,咱们早早儿回去歇觉,议一议孩子的事。”

这话掌柜的太爱听了,响亮地嗳了声,手脚麻利地落了门闩,一手端油灯,一手牵她上楼。

她坐在床上赌气,他打了手巾把子来给她擦脸,边擦边道:“我料着是那药吃得太久了,一时恢复不过来。按理说咱们没少……那个,是时候该怀上了。可惜方济同不在,要不叫他瞧瞧,好歹多几分胜算。”

她回身搂住他,“横竖我不着急,你着急么?”

他笑着在她鼻尖上亲了亲,“我也不着急,只要有你在身边,我什么都不在乎。你听我说,有件事我想了很久,外邦毕竟不是故土,人讲究个落叶归根,咱们暂且按捺几年,等风头过了悄悄回中土去,不在紫禁城安家,就算去草原,也强似在这里。你生来怕热,我瞧你每天热得直喘,心里很觉对不住你。别人养媳妇,给她高床软枕富贵日子,咱们呢,隐姓埋名飘临在异乡。你明明委屈又不能说出口,实在难为你。”

他们都为对方考虑,这份真情才是最难得的。音楼在他颈子上蹭蹭,奇怪他明明不用熏香了,领口袖陇却仍旧保留了瑞脑的气味。她喜欢这味道,莫名叫她觉得安心。

“我不想冒这个险,回去怎么样,谁知道呢!天天提心吊胆的,不如在这里扎根。我没有故土难离的想法,有你的地方我就能踏踏实实住下来。”她抬起头眨眨眼,长长的睫毛刮在他下颌上,“你今儿又得了中原的消息?信上怎么说?”

当初来安南的时候带了信鸽,东厂训练信鸽是拿手戏,飞越几万里回巢不在话下。这头喂养那头筑巢,两边好通信,又不会走漏风声。他人虽不在大邺,那里的政局却依旧关注。曹春盎还在东厂供职,这个干儿子是靠得住的,常捎些消息过来,比方那时他们遁走,谈谨担当不起罪责只得呈报他的死讯,如今西直门外建了他的衣冠冢,皇帝下旨封他为定国将军,死后哀荣居然成了英雄。

“彤云有些本事,把皇帝折腾得找不着北,这会儿怀了身子晋封皇贵妃,离后位仅一步之遥了。”他放开她,解了奥黛右衽上的钮子细细给她擦身,“一个皇帝,干什么都没有顾忌,江山社稷离败落不远了。那时封你为后如果还说得通,抬举彤云委实有点牵强了。总归是太监的对食,一跃成了皇妃,未免儿戏。”

她唔了声道:“也亏得他荒唐,彤云才得出头之日,这样不好么?”

他对那个朝廷的积怨多了去了,不过眼下远离是非,便能站在旁观的角度上看待问题了,因颔首道:“对彤云必然是好的,她是聪明人,有了依靠,自己能过得滋润。”

她昂起头来看他,“咱们已经离开大邺了,她又不知道咱们下落,孩子的消息你不打算告诉她么?”

“你我是远遁了,可京里还有曹春盎和佘七郎他们,没有牵制,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?况且皇帝要是知道你没死,你猜猜他会不会向属国发榜缉拿你?”他在她背上推拿,推着推着就不受控制了,献媚笑道,“今儿手势还成么?”

她打掉他的手一嗔:“好好说话么!”

是在好好说话啊!他不屈地重爬回来,倒是老实了些,“东厂由闫荪琅接管,上台就闹出了大动静。他忙着立威,朝廷上下一片风声鹤唳,这么一比,立马有人想起我的好来了。”他轻声笑起来,“两个惯常唱反调的老学究说了句良心话,‘若肖督主尚在,何至于此’,那会儿他们背后都管我叫奸宦佞臣,现在口径一致地夸奖我,我真是受宠若惊。”

“德性!还经不得别人夸了?好就是好,”她翻过身咧着嘴笑,“你是我见过的最有人情味的奸宦,好在我那时没被你的坏名声吓退,死缠烂打,你就是我的啦!”

她得意洋洋,他纵身扑了上去,“你说要议一议孩子的事,正经时候怎么不提了?”

她娇羞遮住脸,“命里有时终须有,我瞧你这模样……”视线往下觑了眼,“不像个无子的。”

次日花朝,最宜踏青游玩。铺子关了一天门,往光华寺有程子路,也没雇轿子,两个人手挽着手走在石板路上,风是和煦的,道路两旁成片的竹林遮天蔽日,风从枝顶滑过,沙沙一片脆响。偶见道旁盛开一朵花儿,叫不出名目,孱弱幼嫩。他摘下来替她戴在幕篱上,透过低垂的绡纱,看到她明朗的笑容。

音楼把昨天听来的关于涂蔼大师的故事告诉他,不无伤感道:“爱人死了,他就出家为僧,每天往返那么长的路,走了二十七年了,说起来真可怜。”

他把她的手牢牢攥进掌心里,“人各有命,所以拥有的时候要珍惜,一旦错过就找不回来了。所幸他觅到了这个法子,否则剩下的岁月怎么度过呢?每日苦行,与其说是超度爱人,倒不如说是自我救赎。”

她把嘴噘得老高,“你非要把事分析得这么明白?”

他噎了下,“东厂带出来的老毛病,一时之间改不了。不过我也佩服他,能坚持二十七年,这份感情委实是渗透肌骨了。”

“所以只要看到感人的一面就够了,人活得糊涂才是福气。”她替他放下帽帷,路上来往的人渐多,不再说话,只是牵着彼此的手,沿着蜿蜒的路踽步缓行。

安南的佛教分好几宗,藏传佛教是中土传过去的,寺庙里的红漆鎏金装饰,甚至匾额上书写的文字都是仿汉。他们进庙拜佛,一个黑漆漆的铜像被鲜花簇拥着,头顶上挂着荡魔天尊的牌子。这尊佛音楼不熟,恭恭敬敬上了香,便退出天尊殿转到了佛母像前。其实嘴上说不着急,心里也暗暗祈盼,生活已经极尽完美,如果再有个小人儿绕膝,又该是怎样一种滋味?爱他,想为他生儿育女,这是人之常情。音楼拈了香虔心祝祷,“佛母大慈大悲,求佛母怜悯赐我麟儿,若果然如愿,信女必定替佛母重塑金身,以报佛母大恩大德……”

她絮叨个没完,他含笑在一旁听着,回首看院里人来人往,一口大香炉里投掷了无数的锡箔,没有化开的捂在底下窸窣作响,浓烟在炉口翻滚,一簇接着一簇,辗转奔向半空。他唯恐烟袭进来呛着她,拿斗笠使劲替她扇风,这殿里有很多男人陪妻子来求子,像他这样的极少见。边上人吃吃发笑,音楼起身才发现众人笑话的是他,一下子红了脸,心里却说不出的欢喜,扭捏着拉他的手,闪身出了佛母殿。

拜完了佛要喝送子的泉水,那是山上流下来的一道溪流,拿木板合围,做出个深深的凹槽。溪水从上面奔腾而过,据说佛母早前日日饮这里的水,夸得神乎其神,怀孕是因为丘陀罗还是因为这泉水,到底也说不清了。木槽边上放着几把竹筒制成的水端子,他挑了把看上去比较干净的,拿帕子来回擦了好几遍才递给她。那份矫情劲儿音楼看惯了,拧着眉头虎着脸的模样,觉得分外可爱逗趣。

两个人坐在树荫下的一块大石头上说私房话,猛听远处一间殿堂里梵声大作,音楼探头看,见一个小沙弥匆匆跑出来,拉住问出了什么事儿,那小沙弥满脸喜兴,合十一拜道:“涂蔼大师刚才看见阮氏草姑娘回来,说就快成佛了,主持和高僧们都聚起来念经助姑娘西归,涂蔼大师二十七年功德圆满了。”

这是整个爱情故事里唯一值得高兴的地方了,音楼欣慰不已,携肖丞过去凑热闹。槛外都是人,哪里挤得进去,只听铙钹声阵阵像翻滚的云头,她倚在他身侧感慨,“多好啊,二十七年修得阮姑娘成佛,他们在天界能相会的,对不对?”

他低头一笑,“会的,只要耐得住,经历一些坎坷,最后终究能到一起的。”

说得是,就像他们,此心不移,千难万阻也分不开他们。

阮姑娘成佛是好事,成了佛,身后总要有处地方受香火,于是高僧们提议铸造地藏尊,建起个小庙安放佛像。今天来礼佛的人很多,为了做功德纷纷慷慨解囊。音楼开始掏荷包,在铜钱里面翻碎银,估摸挑出来有二两,托在掌心说:“咱们也布施些,积德行善有福报。”

相较周围抛出去的几十枚大钱,二两分明要多出不少,她高兴,他也不忍心坏她兴致,点头道好,“什么都别说,搁下就走吧!外面有卖风筝的,我带你去海边放风筝。”

他总拿她当孩子一样宠爱,她乐颠颠应了,费劲钻进人丛里。他在外围等着,闲闲转过身看天边流云,不经意一瞥,见远处松树下站了个人,并不近前来,负手而立,探究地审视他。因着以前不一样的际遇,碰上一点可疑之处都会引起警觉,他看过去,寻常的安南人,身上衣裳不显得华贵,看不出什么来历,但也不能掉以轻心。

音楼从人群里钻出来,笑着给他看手里那块雕工粗糙的木疙瘩,“这是涂蔼大师给的神木,随身带着能保心想事成。你帮我钻个孔,我要挂在脖子上。”

他点点头,旋过身遮挡住她,替她放下了幕篱上的罩纱。从那人面前经过,他倒是一派从容,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。漂洋过海寻见一个地方,自觉离故土遥远便放心大胆度日,这种心思对他来说永远不能有。他对周遭存着戒心,音楼是小孩儿心性,一旦担惊受怕,整夜长吁短叹在床上烙饼,他发现什么可疑也不告诉她,自己小心留神,给她安逸的生活,是他作为丈夫的责任

芽庄的海滩是细细的金黄的沙构建成的软毯,海水是蓝色的,由浅及深一点点向外晕染。站在这头看那头,缠绵的几个弯势,一排浪翻卷过来,在沙滩上拍打出洁白的泡沫,轰轰烈烈地撞击,又轰轰烈烈地远退,空气里留下细碎的湿气,拂在□□的皮肤上,微凉惬意。

他们买了个蝴蝶风筝,脑袋上有弯曲的触角,身后尾翼拖得老长。海滩上风大,人也不多,音楼把鞋脱了提溜在手里,奔向一片空旷地。她到安南后无忧无虑,即便不能呼奴引婢,心境开阔了,愈发爱纵着性子来。他看着她,只要她在笑着,他就觉得满足,嘴里叨叨着提醒她,“别光脚,沙子底下没准埋了东西,仔细戳伤了脚。”

她不听他的,一味催促他快些。他走过去,低头看那十根洁白的脚趾,小巧玲珑陷进沙子里,简直像个撒欢的孩子。他无奈把风筝递过去,“受了伤我可不管你。”

她潦草唔了声,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的话。一门心思盘弄手里的线团,奋力把风筝一掷,卖力跑动起来,可惜不得法,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。她折腾得一头汗,不由灰了心,“一定是骨架扎得太重了,要不就是没糊好,它漏风。”

真会找理由下台阶,他接过来仔细查验,一面问她,“踏青的时候女孩儿不是都爱放风筝么,我瞧你怎么像个外行?”

她有点忧伤,“我哪有那福气学放风筝!”

没人疼没人爱,可怜见的。他揉揉她的脸,“我来教你。乡里孩子到了春秋两季也玩这个,我和肖铎没钱买,就自己动手做。我们那儿管这个叫鹞子,工艺比安南复杂得多。拿葫芦做哨子绑在两翼,送上天后还带响……顺风放不起来,要逆风跑,觉得有风钻进去,鹞子和你对拉,用不着使太大的劲儿,撒开手后放线,扽一扽,慢慢就越升越高了。”他往后退两步,眼里有琉璃似的浮光,“你瞧着,我放起来再给你。”

她在后面追着跑,奥黛的下摆本就薄,被风吹得高高飘扬,有种行走于画中的错觉。她在他身边,一切都顺遂了,眼看着一点点丰腴起来。女人有肉才好看,以前在宫里心思沉,纤细瘦弱的,看上去孤苦伶仃。现在好了,白嫩的圆嘟嘟的脸颊,无一处不叫他产生成就感。男人很多时候也希望求得一份安定,就像现在这样,如花美眷在侧,开间铺子,吃穿不愁,长此以往,人生便尽够了。

行家里手,办起来轻而易举。音楼眯觑着眼看,那蝴蝶扶摇直上,起先还分辨得清花纹,后来渐飞渐远,唯剩下一个模糊的形状。她喜滋滋迎上去,接过他手里的线轴边退边放,风力太大,牵制起来很费劲。看水天之间的纱绳刮成个夸张的弧度,真担心吃力不住,一下就断了线,坠到海里,白糟蹋了曾经凌云的豪迈。

“你说它能不能飞过那片海?”

他说:“不能,因为始终有跟线牵着……”

他话没说完,她那里哎哟一声,把他吓了一大跳。转头看,她一屁蹲儿坐在沙地上,哭丧着脸龇牙咧嘴,他就知道闯祸了,八成脚底下扎东西了。忙上去查看,果然半片牡蛎壳突出了地面,她把脚一举,呜咽着打了他一下,“你这个乌鸦嘴!”抬头看天,风筝线断了,她喃喃道,“这下好了,它可以飞得很远很远了,也许可以落在大邺的疆土上。”

他没言声,知道她还是有些想家的。拔开水囊给她清洗伤口,又扯帕子给她包扎,血很快渗透过来,他用力按住了,怨怼地瞥她,“吃苦头了吧?叫你不听话!”

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,忍着痛臊眉耷眼偷觑他。光华寺离家二十里呢,伤了脚可怎么走路?试探着嗫嚅,“咱们回家吧!”

“回家?”他把眉头挑得老高,“你能走路?”

她谄媚地笑笑,“你给我雇顶小轿好么?”

他转过身蹲下来,“我背你。”

背她?二十里地呢!她迟疑了下,“我兜里还有钱……”

“涂蔼大师每天四十里,走了二十七年。我背着自己的媳妇儿走二十里,似乎不是什么难事。”他趋身亲她额头,“你嫁我这么久,我还没有背过你,今天算找补回来了,你不高兴么?”

怎么能不高兴,她心里都要开出花儿来,脚上伤口虽疼,架不住心头欢喜。,可又怕累着他。他当官那阵儿十指不沾阳春水,到了安南至多酿个酒,也不甚辛苦,现在一下子要让他负重徒步二十里,那可要人命了。

“我知道你的心,这份情我领了,却不能叫你受累。”她腼腆地笑了笑,“我男人是用来疼的,不是用来做苦力的。”

他倒羞涩起来,故作大方地拉过她的胳膊扛在肩头,夷然道:“背媳妇儿哪里能算苦力?明明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!咱们这会儿上路,等天擦黑也该到了。”说着负起她,往上送了送,“趁着我还年轻,有把子力气且叫我表现表现。等我老了,再想背你也力不从心了。”

还是来时路,那幽深回旋的竹林甬道绵延通向前方,两个人相互依偎着,音楼贴在他耳畔问他,“累不累?嗯,累不累?”边说边亲他耳垂,“我给你鼓劲儿,亲一口劲儿就来了。”

他笑话她,“傻子!不过倒真管用。”

“管用么?”她嬉笑着扳他的脸,从耳垂亲到嘴角,“这样呢?是不是更管用?”

他简直拿她没办法,路上有来往的行人,她这么明目张胆,惹得年轻姑娘侧目看。脸面是没有了,也不在乎。外头走着,谁又认识谁?他转过头狠狠亲她一口,“不收拾你,你得瑟得没边儿!”

她笑靥如花,愈发搂紧了他,“肖丞……”

他眺望前方,“什么?”

“没什么。”她枕在他肩头轻叹,“咱们这样多好,不光这辈子,下辈子也要在一起。来生不要这么多坎坷,就在一个村子,媒婆给咱们牵线搭桥,过了礼顺顺当当拜堂成亲,然后生儿育女,子孙满堂。”

“不贪图富贵么?”

她摇摇头,“别人没经历的我都见识过了,有一双手,何至于饿死了?”

他说好,“你就在那里等我,哪儿都别去。也许我是个卖油郎,每天挑着担子经过你家门前,你倚门嗅青梅,天天的偷看我……”

她鼓起了腮帮子,“为什么又是我偷看你?这辈子你还没被我捧够,下辈子打算接着来吗?”

他嗤地发笑,“那我倚门嗅青梅,你做卖油郎?”

她又不依了,“我还得赚钱养家,凭什么好处全被你占尽了?”

他翻过手来,在她的臀肉上掐了把,“和我这么计较?”

她翻了个白眼,“我想好了,我还要做女的,你得继续疼我,养活我。春天我坐在门前挑谷种,年轻轻的小姑娘,像朵花儿似的,你担着担子从我门前过,看我看呆了,一不留神撞到一棵树,额头撞个大包……我一看唬一跳,本来要去扶你,边上有人,又不好意思,扭身就进门了。后来这事大伙儿都知道了,你家里大人就找媒婆上门提亲,我爹不答应,说你家门第不高,卖油的没大出息。你知道了,上门来求我爹,哭天抹泪保证会对我好,不叫我受半点苦。我爹琢磨这孩子心怪诚的,想想算了吧,只要我们两情相悦,也就不反对这门婚事了。”她说得眉飞色舞,“你瞧瞧,多顺理成章的事儿呀,我觉得这样就挺好。”

恶俗无比的桥段,还安排他撞树、哭鼻子,有这么埋汰人的吗?不过设想一下直乐,“我也不是非得卖油,我可以做木匠、瓦匠、跑单帮。也许手里有点儿小钱,你爹一看,哟,这孩子脑子活,我闺女嫁他不吃亏,就这么定了。你看看,不是更好?”

她嘬唇计较,“倒也是,反正无波无澜的就成了。咱们这辈子多难啊,又是太妃又是太监的。”

现在提起来,有点前世今生的感觉。他徐徐长出一口气,“是啊,好在都过去了。人就是这样,没有坎坷不懂得惜福。好比我,以前只知道揽权敛财,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放弃一切带你到安南来。现在瞧瞧,一点儿都不后悔,还老夸自己干得妙。”

她立马得了势了,摇着两腿道:“我早说过,跟着我,你有福享。”

他哑然失笑,简直不知道说她什么好。长路漫漫,一时半会儿走不到头,太阳西沉了,林间风影婆娑,他扭头问她,“脚上怎么样?还疼得厉害么?”

她说还好,“不过有点累,咱们在道旁歇一歇,喝点水吧!”

再往前一程有个石界碑,小小的,杌子高低。他背她过去,让她坐定了蹲下来查看她伤势,音楼拉他一下,“我没事儿,你坐会子,累坏了吧?我跛点儿,也能走上一段。”

他说不必,“我背得很称手,你乖乖听话就成。”

夫妻俩并肩坐着看天边晚霞,离家估摸还有七八里地,再走上半个时辰也差不多了。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,说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有辆牛车经过,赶车人是城西开粮油店的黎老板,黑黝黝的中年汉子,看见音楼便一笑,停下车招呼肖丞,“方先生也去赶庙会吗?上车吧,我载你们进城。”

牛车是简单的四个轱辘一张大门板,已经有好几个搭顺风车的了。一个小城里住着,都很面熟,大家很快腾挪出地方,两个人合十谢过了黎老板和众人,他把她抱上了车。黄牛慢吞吞动起来,挤在人堆里,汗气氤氲,却也很觉快乐。

大家笑着搭讪,问音楼的腿怎么了,肖丞把她的脚垫高,“不小心扎伤了,破了个口子,流了不少血。”

众人啧啧赞叹,“能走这么远,不疼么?”

音楼靠着肖丞笑道:“不是自己走,是我相公背我。”

“哦,”众人纷纷说,“伉俪情深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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